0 Comments
懷念不繫於互動的頻率或往來時間的長短,而在回憶。 自從我離開洛杉磯之後,便和繼文沒有太多聯繫。當他回到中央研究院任職時,我們大多是路上遇到,再約到他的辦公室聊天。次數不多,卻總是讓人印象深刻。 在他剛回來沒多久的那次相逢,他像個即將遠航的年輕水手,望著一片光明的前方,以一貫的冷幽默說他現在要:「結婚丶買房、買保險丶信教。把人生最重要的事都處理好,剩下的就是專心做研究。」繼文是個理性選擇的智者,他深諳代理成本的道理,所以把别人可以代為處理的事通通交付出去,包括把自己交給上帝,以便處理非恭親而為不可的要事:研究。當然,他也沒忘了把他在保險業界的兄嫂推薦給我這個懷疑資本主義世界的不可知論者。那次我買了保險。 後來聽說他腦瘤開刀,我去他研究室看他。那時他的視力變差了,但仍不忘調侃自己半光的頭,還說現在視力變好了,小字反而看得清楚,而且他學會了讓電腦讀書給他聽和用語音輸入寫文章。開刀不但沒有影響他的研究,反而促使他更深入地挖掘電腦的潛力為他工作。這就是這個悲觀的樂天派做事的方式,也應是一個任何受過博士訓練的人馴服環境的能耐吧。 雖然我只比繼文癡長幾歲,但我們算是兩代人。我長在戒嚴仍然固實的時代,他則是開始鬆動那塊鐵板的人之一。我的政治啓蒙很晚,大體在我出國之後,才慢慢理解台灣的過去。繼文也是我的啓蒙者之一,只是他的方式不是一本正經的論理,或是歷史研究,或訴諸省藉分野的政治悲情,而是黑色幽默。例如談到台灣政治體制混亂時,他說:「正因為亂,掌權者才好混水亂魚。」一語驚人,卻也的當地說出即使解嚴至今,台灣政治體制一直難以矯正的徵結。 繼文是我第一個認識的學運份子,而且他們那屆十分出名。幾個搞學運的政治系學生原本要被開除,最後以懲處了結,卻又都考回研究所。剛認識他的時候,總不免好奇地問他為什麼會參加學運。「無聊啊。台灣的政治學落後美國至少三十年。政治系的老師很多忙著在外兼職。沒事幹,就幫同學一點忙。」至於他是不是像俏如來那樣,我就不得而知了。 在洛杉磯那年,我們常聊天。他總有些令人難忘的儁語。例如:「經濟學家是二流的數學家,政治學家是二流的經濟學家。拿著賽局理論的鐡錘,敲政治問題,卻不太清楚那個工具的侷限。」他從不讓他的腦筋閑著,他說他在當兵的時候曾用鋼盔的大小估算他那一排兵的平均腦容量,「也許這可以是台灣男人平均智商的一個指標。」他半開笑地説。 處在刑法一百條被廢前後,台灣同學會裡的熱門話題是選舉。選前預測,選後分析,大家都喜歡聽他開講。繼文的預測準度總在八成以上,人人稱他算命仙。有一次在他辦公室裡興奮地談到「未來事件交易所」,以類似期貨買賣的概念分析未來事件(主要是選舉)機率的想法。當時我問他,台灣在政治光譜上極化的問題。他說理論上,雙方都去交易的話,這個效應便會抵消。 除了是個的學者,繼文也多才多藝。他懂古典音樂,也善繪事。他的自畫像神準地捕捉了他自己的神韻:帶點淡淡哀愁聰慧文青味的老成學者。我還曾開玩笑,請他有空幫我畫一張「像他」那樣的素描,改善一下自己的形象。 繼文不但英文好,也是台北出名日文補教業者吳老師的高足。他學日文是為了寫他的碩士論文《日本據台末期(1930─1945)戰爭動員體系之研究》。為了研究,他還學唱二戰時的日本軍歌。他認為要深入理解歷史人物的一舉一動,才能進入歷史情境。唱日本軍歌的狀態,有助於讓他體會當時的日軍和台藉日本兵的心境。為了增進日文能力,他和王宏仁、李明峻合譯劉進慶的經典《台灣戰後經濟分析》。他說增強外語最好的辦法就是去譯一本書(這點他應該是錯了,是談戀愛),「同時你也毀了它」,他有點尖酸地開初譯者的玩笑。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國外,我剛好看到台灣電視一個談話性節目,那時節目已近尾聲。主持人一直想引誘這位重量級學者肯定蔣經國對民主轉型的貢獻,但繼文一直拐彎抹角,不願正面回應。最後在和主持人來回幾次交鋒,他反而說出,如果當年小蔣遵守民主程序,説不定台灣更早民主化。主持人悻然閉嘴,結束節目。我笑翻了。這就是繼文言説的能耐,能纏、有據卻又鋒鋭盡藏;禮數週到,但立場一步不讓。回國後,我到他辦公室,大大稱讚他一翻。 繼文話不多,但言必中的,而且總是詼諧有趣。他相信神能讓人更美好,曾半開玩笑地説:「猶太人之所以在知識界那麼有力,是因為他們從小就學著為不存在的東西提供存在的論據。」而今你回到祂身邊,再也無需在意人類渺小的智慧究竟能了解多少宇宙的奧秘。也感謝神曾以你為窗,讓我看見更寛廣的世界。 -------------------------------------- 祝平一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2018/01/05 【那一年的錦繡前程】 「三國演義裡,西城敵樓下,為何司馬懿不派小隊人馬衝入一探諸葛亮虛實?」我問老師這問題的當下,想的是美軍第三師正是派兵衝入虛實不明的巴格達,這才發現海珊的政府及部隊早已鳥獸散去。那天這場討論並沒有走到句點‧‧‧ 不像剛來美國時,最近幾年我跟台灣師長的聯絡少了些。倒不是因為忽略,而是每當他們問起近況時,我發現我能分享的似乎越來越少,怕他們擔心我在渾渾噩噩、原地打轉。也許這是我的毛病,我總希望當我和師長聯絡或見面時,我手裡能有那怕只是小小的成就,好無負師恩。但沒想到的是,自己其實就坐在滅火器 (Fire EX.) 所唱的「長途夜車」上。 嚴格來說,我已經在job market打滾兩年多。這些日子裡我申請了數百個各式各樣的學術職缺,雖然一直都有面試機會,但更多的是如雪花般飄來的拒絕信,其間還得面對家庭遇到的困難。甚至去年初眼看自己就要鹹魚翻身進入世界一流名校,豈料最後大好形勢真得翻了過去 -「翻」盤收到administrative veto。一度我懷疑自己並非時運不佳,而是根本就是廢才。 這種負面想法直到去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才突然又翻轉回來。因著種種因素,我開始認真看待過去信誓旦旦不會考慮的機會與挑戰。其中一個因素,是那湧上心頭的一段話。當年幫我撰寫博班申請推薦信的老師說,如果我接受了美國的訓練,拿到PhD,那就應該把眼界放寬、志在四方,水草在那,就去那裡。於是乎,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今年上半年,我這浮萍究竟會飄向何方,無論如何都會有個結果。那個秋夜,我其實有想寫信跟老師說這個決定,可惜後來因事而耽擱下來。如今,這也將成為我這輩子後悔沒做的事情之一。就像以前吃飯常讓老師請客,有次想回請時還被老師拒絕,說好要我們出道教書後再請他。現在我只能跟老師說:老師,對不起,我來不及實現承諾了。 看著「虎嘯龍吟」,我還是在想為何司馬懿不派人一探諸葛亮虛實。劇裡給了答案,但我們在課堂上對這問題的探討卻沒有結論。下課鐘聲響起…… 林繼文老師,願您安息主懷。 -------------------------------------- 歐陽睿 Ray Ou Yang 2018/01/03 04:12 am 清晨在半睡半醒之間,繼文入夢,一身柔軟的棉質長袖白襯衫,搭配一件他很少穿的卡其長褲,身形異常清新自在,從右向左走過我的面前,行至左前方時,他輕輕地半回首,露出了一席愉悅又充滿賽局意味的微笑,溫暖而睿智,然後便靜靜地淡入了他的去向。驀然醒來,起身外望,雲彩和著朝陽似乎在低吟哼唱。Farewell, my dear friend. Thank you for the beautiful friendship you shared with me. 也謝謝你告訴我你已愉快地離去!Enjoy your journey! -------------------------------------- 徐斯儉 台灣民主基金會執行長、中研院政治所副研究員 2018/01/15 19:19
各位朋友,
繼文於2018年1月2日上午11:40安息主懷。 感謝每一位在繼文生命中出現過的好友。 因為有你,他的人生精彩無比。 Dear friends, Jih-wen rested in God’s love in the morning of the 2nd of January, 2018. Because of you, he had a beautiful life. 一切平安,誠如他2016年底在中研院政治所的聖誕點燈儀式 所說:「看到大家我就覺得非常高興」。 追思紀念會容後公告。 |
歡迎來信Welcome to give us your words for Jih-wen. Categories |